从树居到穴居,是一大步。山、浅山、丘岭、台地、 沟峁梁塬,多有天然洞穴。这样的地方,食物资源也较多样,可猎可牧,可采可耕。安全性好,可藏可出,可出可避,曲折有据。这样一些进出、过渡、转折的场景和台口,也如子宫,如玄牝之门,构成胚芽、发育、诞出的血地。从密林、浅山,稀树丘岭,到沿河台地、三角洲、冲积扇平原,这个诞降、怀育和日益打开的臂弯,引发居落、复杂社会和大规模农业革命,是早期文明有迹可寻的路径模式。地平线上,山之物象和视知觉,引发连绵不断的暗示、想象和精神,在诸文明是如此普遍。仁者乐山,神山圣域,神的居所,也是人的祖地。在华夏,山是擎天之柱,天地之中,帝之下都,绝天地通。中国创世诸神出自昆仑,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地斜。天如圆盖,地似棋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昆仑”“穹隆”“苍穹”的原始形意,即是头顶那个周而不殆、旋转不已的神秘主宰力量——天。“昆仑”的地望,具体所指云笼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昆仑最初在黄河中下游,在黄河冲出第二级地阶、文明登场亮相的区域。随着文明壮大、辐射、扩展,特别是秦的大一统和汉武帝据有河西走廊、张骞凿空西域,“昆仑”名讳,也从中岳嵩山一路向西,变为祁连、天山、葱岭。“登昆仑兮食玉英”。天命所及,域内的尺度的想象撑到极致。中华文明一开始,即是一个大尺度、大结构、大场域,神完气足,体量恢弘。远在丝绸之路开通前,就有连接葱岭、于阗的玉石之路,妇好墓出土玉器的玉质,大量来自昆仑玉。神出昆冈、玉出昆冈、河出昆冈,昆仑绝域变成精神至高点。在昭苏草原,第一次看见汗腾格里峰,就永怀难忘。天山颤动不已的锯齿折线,犹如一部绵延跌宕的旋律,到此处,先抑后扬,突然一跃而起,形成陡峭锥体的高潮,晶莹锐利,直插云霄。多少无所畏惧、纵横亚欧的游牧部众,一见此山,匍匐在地,呢喃不已。在帕米尔,公路转过一个急弯,好像天宇转动,冰山之父慕士塔格,满面冰霜,喷出凛冽寒气,扑面而来,这是又一个众山之上、兀立世界屋脊的完美锥体。它比汗腾格里更缓一些,沿峰顶向下,有三条扩展的裂隙。冰雪山体的这三道纵向断岩,描出显著的阴影,好像悲戚威严的剺面,又如三条阳爻,卜天问地。冈仁波齐是四壁对称的锥体,坚固伟岸,和慕士塔格的三条纵向断裂不同,冈仁波齐是在基座上平垒三条横向岩层,又被一条纵向裂隙果断断开,构成三条阴爻。南迦巴瓦峰、梅里雪山也都是著名的锥体,博格达峰是梯形的碑体,石峁、陶寺、王屋山、嵩山、泰山、华山、武当山、衡山、恒山……这些高处,这些伟大的山岳、高台,这些观天象、立圭表、封禅诏告的地方,就是求中建极、太初有言,形成文明最初的地方。
华夏主要是亲陆的文明,与地中海沿岸、两河流域、埃及、南亚、北欧等,多多少少的亲海性稍有不同。中国较少海神、海里的神话、与海相关的英雄史诗和观念传统,只在蓬莱、东瀛散布些仙话。仙话与神话比,是闲话和絮语,亲切闲聊和八卦,差着一个量级。海上丝绸之路兴起,终于诞出妈祖崇拜。总体上,中国人是标准的“山人”,是有“靠山”的人。如果没有山,远离了山,那就造一个,在自家庭院里精心布构些假山石,作为山水的纪念。中国庭院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山石林泉、花树盆景,把山水带回家里,是最早、最悠久的大型装置艺术。展望的不锈铜假山石作品,一经推出,大受欢迎,是借传统灵光而乍现,有了陌生又熟稔的质感和锐度。中国人基础性的文化心理结构,如磁石不移,野火又生,总会反复萌生出来,不断衍化流变。山水即天下,中国人发展出山水画、花鸟画,表现出深沉的文化眷恋和心理模式。中国的山水画,是文化观念的山水、心灵生活的山水,和西方建立在观察、透视、形态上,相对客观的自然概念、风景概念有所不同。中国的山水在心中,从心里长出来。山水是中国人的家,中国人的家在山水里,不是什么外在的、客观的、二元的对应物。自孔子始,中国人多向后看,是几千年的后喻文化,近代后方有改观。中国的山水画,是“失乐园”的表征,有盛大不息的往昔情结,是心灵的溯源、神游和怀念,是去一个生命流逝、无从涉渡的地方。因此,画面不是迎面的对视、冲过来、逼向你,不是强调、突出、夸张,它背对你,影影绰绰,反复地、幽微地、草蛇灰线地,在前面走走停停,叫魂般一路引导你、等着你,这一路千山万水、重峦叠嶂如此曲折漫长、悠远空寂。想想看,家不会动,不能动,到处乱搬还是家吗?它有根呢,它能自己跑过来、抱住你吗?家都是越来越远,远到你再也回不去了,只能魂伤神游,无限怅往。有些地方,你从没有去过,但一见之下就有家的感觉。山水画即是这样,让你想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有时那画面无比荒寒寂寥,了无生机的样子,带着荒凉苦涩的气息,但一见之下,竟有家的温热、祖先的气息,知道自己原是从这里走出来,再繁华的人世,都是暂住、借住的,都是过客、羁旅、漂泊者。“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都是出门在外走一遭,少小离家,早晚还是要回到家里的。我做梦,梦境中最凄凉的景象,是忽然不知在什么地方,四下无人,光线昏昧,怎么也记不起家在哪里、找不到路,那种迷途感、陌生感,常使我梦中惊醒、泪流满面。能梦到生活过的地方,是多么幸福。我的经验是,到一个新地方生活,得十年的时间,这地方才可能出现在梦里。如果它出现在梦里了,即是魂念留歇处,即是扎下了根。
韩子勇 西域 纸本水墨 29×45cm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