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之下会发现,在布朗肖那里,对“形象”入了迷的作家,就像接受了道的教言的庄子,他利用文学言语,把“形象”变成文学作品。所以布朗肖说:“写作,就是从魅力的角度来支配言语,并且通过言语,在言语之中同绝对领域保持接触,在这领域里,事物重新成为形象,在那里,形象,从对象的暗示成为对无形的暗示,并且,从对不在场描绘的形式变成这个不在场的不成形的在场,成为当不再有世界,当尚未有世界时对存在着的东西的不透明和空无的敞开。”[51]而这里的“绝对领域”,“这个不在场的不成形的在场”,不就是老子的教言,即道或无吗?
布伯还说,庄子“这样一种使徒是沉默和孤独的,就如同他所伺奉的大师是沉默和孤独的一样。”[52]在布朗肖那里,作家就如同被视为诗人的庄子一样,也是孤独的:“写作,就是去肯定有着诱惑力威胁的孤独。就是投身于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中去,在那里,永无止境的重新开始是主宰。”[53]至于为什么是“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为什么是“永无止境的重新开始”,我们在布伯的《庄子》后记中也同样能找到答案。布伯说:“教言不可能被恢复,不可能被复兴。它永远是同一个东西,它永远是重新开始。这就是最高形式的东方精神的历史所走过的历程。”[54]诗人庄子作为教言的传播者,把教言变成诗歌的过程,也就是教言重新开始的过程,就像布朗肖笔下作家的写作。
布伯在《庄子》后记中还提到,“赫拉克利特的那些言论其实比任何学说都更接近于道教,如关于不可识知,但却支配万物的罗格斯;关于不可名与命其名的统一;关于统一表现为世界永恒的法则;关于由一切到一,由一到一切的永恒变动;关于对立造成和谐;关于人的存在中醒与梦的相互关系;关于世界存在中生与死的关系。”[55]布朗肖在《无尽的谈话》中专门谈到了赫拉克利特,而且,布伯在上面列举的这些赫拉克利特与道家思想的接近处,他基本上都有提到,这很难说是巧合。比如他说:“生-死,醒-睡……这些由其相互的对立性搭配并聚集起来的词语构成了可以互换的符号……同时——这也是本质性的——更替的结构,拆分的关系,也得到了检验”[56]。这段话不仅包含着布伯前面列举的醒与梦,生与死的关系,也包含着布伯说的“对立造成和谐”;他接下来还提到了“全-一”的配对,这也对应了布伯的“由一切到一,由一到一切”。
对于马丁·布伯说的赫拉克利特那接近于道教的“关于不可识知”的问题,布朗肖也有论述。他称,我们的思想中有一块领域是理性无法触及和无法抵达的:“思想越深入地表达它自己,它就越必须在它自身内部的某个地方维持一种保留,那地方就如一种无人居住并且不可居住的非思想,一种不允许自身被人思考的思想。”[57]也就是说,这一“非思想”靠理性是无法识知的,就像布伯说的赫拉克利特的“不可识知”的罗格斯;而且它也同罗格斯一样,能够“支配万物”:它“能够以某种微不足道的方式,在一切事物,一切语言和一切行动中呈现出来”,且通过这种方式占据更多空间,把自身延展至全部经验,并彻底改变它。[58]这也的确与布伯介绍的“道”是相近的,因为道就是“不可知的”,“它既不能被探究,也不能被证明。”但由于“道是世界的统一性,是每一个物的统一性”[59],因此便可以像布朗肖说的那样,能够在“一切”中“呈现出来”。
综上而言,通过布朗肖对那些深受道家影响的文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析,通过他对“道”与“道家思想”的直接论述,以及通过他对布伯《庄子》后记中很多观点的吸收,足以说明他不仅了解道家思想,而且还研读过《庄子》《道德经》等道家典籍。如果再加上布朗肖与道家在思想上存在诸多相似点的前提,我们就可以证明,布朗肖与道家在思想观点上的相似,并非只是单纯的相似,而是存在着内在联系,这种相似实际上是他受到了道家思想影响的结果。只是这种影响力太过于隐秘,从而很容易被学界忽视。(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莫里斯·布朗肖与老庄思想的内在关系研究”(23YJAZH21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