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敏树脂3D打印与钢架结构,装置,2019年
展览“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97-2024”现场,西海美术馆,2024年
时刻三:
“手持虚空”——时间与生命的形塑
到此为止,所有关于前述的“两个时刻”的讨论基本都落于雕塑的空间问题,无论是“绝对距离”还是“手中之空”,抑或是实体与虚空、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但如果我们进一步去追问这那个关键性的不可见者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虚空中所孕含的关于存在的问题,就会不可避免地将进入到对时间和生命问题的探究上。事实上,关于一种现代意义上全新的雕塑概念的理解,可能不止于从实体到虚空的转换,它更关乎的是从空间问题向时间问题的转移。正是在此,对时间的关注以一种不同于先的面貌出现在隋建国的创作和思考中,并逐渐触及其更本体的层面:一种生命意识。
这一标记性的时刻发生在2016年底,隋建国在其英国雕塑家朋友理查德·迪肯(Richard Deacon, 1949-)的讲座中,重新关注到了贾科梅蒂于1934-1935年间创作的一件作品《不可见之物》(L’objet invisible/The Invisible Object),这件作品存在着石膏像、铜像、素描和版画等多个版本,也被称为《手持虚空》(Mains tenant le vide/Hands Holding the Void),属于其早期超现实主义阶段的作品,也是“布列东最喜欢的一件雕像”[38],但贾科梅蒂本人在1955年的一次访谈中曾提及对此作不甚满意,认为它“需要根据写生来重新做”[39]。
这件作品有着典型的超现实主义的神秘气息,但除此之外,据说它是贾科梅蒂在其父亲1933年去世之后,献给后者的一件作品,于是不免令人猜测,它是否反映了艺术家对生命和存在的反思[40]。而在法国诗人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1923-2016)眼里,这件作品“不仅可以作为一种起源的原型(archetype),也是对未来之铺陈的号令…… 在此我要再次援引兰波——‘一种神秘的玄妙’。这双手是一种召唤:它们所寻求的那种艺术,还尚未得到显现”[41]。这件雕像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是异常沉静的,只有持于胸前的双手似乎是在欲动却未动之间,仿佛它们要发起的这个动作——无论持握其中的是什么,永远悬停在它正在实现的那个瞬间,就像博纳富瓦说的,它还“尚未得到显现”、“是一种召唤”。所谓的“不可见之物”,在此并非是全然无形(informe)的,两手之间清晰地显现了一个空间,只不过这是一个开放的、无定形的空间,始终处于一种正在发生的状态,而穿过其中的,正是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它会令博纳富瓦联想到从“起源”到“未来”这样巨大的时间尺度,在双手所限定的有限空间中,能穿越它的最大尺度,只能是时间,或者说,是虚空。“手持虚空”,不是纯粹空间上的“空”,而是存在之发生及其时间,是“宏观虚空的微观呈现”[42]。对此,法国哲学家和艺术史学家乔治-迪迪·于贝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 1953-)也曾在其著作《立方体与脸:关于阿尔伯特·贾科梅蒂的雕塑》(Le Cube et le visage : Autour d’une sculpture d’Alberto Giacometti, 1993)中指出,贾科梅蒂对这件作品的命名实际上是一个文字游戏:“所谓‘手持虚空’(Mains tenant le vide),其实就是‘当下,即虚空’(Maintenant, le vide)。这一文学化的表达或许对应了他父亲的突然死亡所形成的巨大抽空,它诉说了处于哀恸的当下和空洞的未来面前的贾科梅蒂。孤儿贾科梅蒂”[43]。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不可见之物》
涂有脱模剂的石膏,153 x 32 x 29 cm,1934-1935年
© Succession Giacometti (Fondation Giacometti, Paris et ADAGP, Paris)
所以,“不可见之物”其实是同时指涉了可见的和不可见的,或毋宁说,它是两者之间永恒的转换和交织,是一种存在的生命发生和进行,而不是实体意义上被持握的空间或者一“物”。这或许是这件作品神秘气息的根本来源,即这个造型凝练几近抽象的女子,双手所持握的是一种不可把握和定义的东西,它的绵延发生从这两手之间穿过。在此意义上,《不可见之物》虽然是贾科梅蒂的早期作品[44],但它毫无疑问地触及了现代雕塑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即雕塑不仅仅是空间的艺术,它同样可以表达时间。对此,梅洛-庞蒂曾从现象学研究的角度专门阐明了雕塑如何能与时间的真实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与人们一般认为地相反,摄影——这一看似忠实地“抓取”了时间的媒介,实际上并不能反映“真实”的时间,因为其原理是利用光学技术人为地将绵延中的现实切分并固化为一些静止的瞬间——“摄影使得奔流不止随即闭合的时光维持在张开的瞬间”[45],而现实中真实的时间是不会如此停止的;但绘画和雕塑不同,这两者看似只能表现静止而非运动,但实际上,恰恰因为它们无法完完全全地从时间中抓取出一个标本式的切片,它们所呈现的时间都是表现性的,永远是在从“此刻”要到“下一刻”的那个跨越之间,这反而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时间的“真实”、它的“形变”(métamorphorse)和不可见性[46]。如同我们在《不可见之物》这件雕塑上所看到的那样,双手持握的这个瞬间不是一个现实时间的切片,而是其即时发生的显形——一种表现为虚空的实体,就像我们在可见的存在身上所感受到的不可见的生命那样。
曼·雷,《不可见之物》